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40年弹指一挥间。改革开放大潮奔腾不歇，朵朵浪花见证并参与着浩荡浪潮的澎湃前行。这浪花里，有奋进的足迹、开拓的豪迈，有信念的力量、大爱的胸怀，有忘我的精神、进取的锐气。
本版特推出《大潮浪花·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栏目，以讲述者的经历、感悟，回顾改革开放的壮阔征程，呈现国防和军队建设的辉煌成就，展示崭新的时代风貌，向40年峥嵘岁月致敬。
——编 者
本 色
■孙建华
记得哥哥姐姐当兵临走前，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记住穿上军装就是中国军人，军人有使命，军队有军魂，军人要守住本色，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那时的我还听不懂父亲这番话真正的含义，更搞不明白哥哥姐姐怎么做才算是合格军人。但是，我理解中的父亲是这样的军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建造两弹，戎马一生荣获特等功、一等功等10多枚军功章。父亲总是穿着半新不旧的军装每天忙着加班，如果基地有任务，他吃住行都在单位。父亲带出来的兵个个都和他一样拼命工作。父亲还获得过全国劳动模范等荣誉，受过毛主席的接见，并和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合影留念。这张照片被父亲镶在一个镜框里，一直挂在他的卧室。父亲说：“荣誉是用来激励自己做得更好，绝不能用来炫耀。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感到自己离党和国家的要求相差很远，提醒自己不断地去努力。”父亲几十年如一日舍小家为国家，这就是他说的军人要守住的本色吗？
真正理解父亲那些话的深刻意义，还是在我认识这样一群退役军人后……
（一）
改革开放后，我考上大学。大二那年暑假，学校要求我们深入社会进行实践调研，去了解中国农村的经济状况。老师给我们划分了小组，由同学们自己定去向。当我向父亲汇报这件事后，父亲毫不犹豫地说：“去沂蒙山区吧！那是在抗日战争初期开辟创建的全国著名的几大革命根据地之一。井冈山和延安你们都熟知，对沂蒙山区却不熟悉。”父亲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激情澎湃的他强调：“沂蒙山区土地贫瘠、经济落后，你们要为老百姓摆脱贫困做点贡献。”
带着父亲的嘱托，我们小组向学校递交了申请去沂蒙山区实践调研的报告。
一个星期后，当我们站在村委会3间又破又矮的土坯房前时，不禁惊愕。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身材魁梧挺拔、眼睛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欢迎到我们这里来调研。”原来这就是村支书，我们此行调研活动的临时领导。他在马兰穿了12年的军装，退役那年是连长。
我们被安排住在3间平房最东面的那一间。房间已被打扫干净，炕上整整齐齐地铺了6床被褥。在部队长大的我，一看就知道这全是部队发的军用品，只是被子的新旧程度不同。被子叠得像豆腐块，床单铺得平平展展，炕头对面是摆放整齐的洗脸盆，俨然一个军人宿舍。
（二）
第二天，我们开始走访老乡，第一户就是村支书家。村支书把我们领到他家门口就急忙去了公社，走的时候大着嗓门喊：“娘，中午做你最拿手的打卤面给他们吃。”
走进村支书的家，除了睡觉的炕、吃饭的桌子还有几把凳子，剩下的家具就是一个柜子和上面摞着的两个箱子。村支书的母亲把喝水的缸子刷了一遍又一遍，又用刚烧开的水烫了一遍，嘴里不停地说：“你们大城市的人讲究卫生，我们这儿条件不好，山里穷，没有东西招待你们……喝口热水吧。”“大妈，您别忙了，咱一起说会儿话。”我忙上前拉大妈坐在我对面聊起家常。
大妈有3个儿子，老大转业回来那年被大伙儿选上当了村支书，两个弟弟也老大不小了，因为凑不上彩礼都没娶亲。大妈讲到参军的大儿子的故事时，声音洪亮起来，脸上绽放着笑容。她站起来，转身指着东面的墙说：“这些奖状都是大儿子的，陪着我十几年了，想儿子的时候我就一遍一遍看满墙的奖状，能看到儿子在部队工作的样子……”房间正中的墙上贴满奖状，有当地武装部每年春节送的“军属光荣”奖状，有马兰基地颁发的五好战士、战士标兵、射击标兵、技术能手、学雷锋模范、爱兵模范等各种荣誉奖状。听大妈讲着每一张奖状的来历，我特别想知道奖状上面的这个军人，用怎样坚韧不拔的毅力、吃苦耐劳的品格、无私奉献的精神，走过12年的军旅之路。这就是父亲说的本色吧。
比奖状更触动我们心灵的还有一件事。大妈的孙子2岁时高烧几天不退，那时大儿子正在部队执行任务，1年后探亲回家才知道孩子因高烧没及时治疗成了聋哑人。当兵扛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抱着儿子号啕大哭。转眼孩子7岁多了，却因聋哑不能上学。
大妈的老伴儿在儿子当兵的第二年上山干活意外摔下山，乡亲们抬着跑了几十里山路送到医院还是没能救活，大妈怕影响儿子在部队的工作，硬是没说，含着悲痛和乡亲们安葬了老伴儿。讲到这儿，大妈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无拘无束地流过脸颊，重重滴落在桌上……一会儿，大妈昂起头，用右手撩起鬓角的散发坚定地说：“儿子从部队回来当了村支书后，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退役军人、壮劳力都叫了回来，要开山平整土地种果树，搞石料加工，带领大伙儿发展经济脱贫致富，立志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大伙儿有盼头了。”
午饭我们在村里食堂吃的，食堂按我们交的伙食标准安排一日三餐。我们没有让大妈做打卤面。临行前父亲为我规定了纪律，当地的百姓生活很艰苦，不能随便麻烦他们，更不能入户吃饭。
（三）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走访了村子里100多户人家。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留下的，因为没钱修盖，每逢下大雨只能用锅碗瓢盆接着从房顶漏进来的雨水。
我们还发现一个特别现象——村子里很多家的房子都漏雨，但是五保户、烈属、军属、残疾人家的房子都不漏雨。村支书的回答是：“我就是当兵出身，深深理解他们的家人为国家做出的牺牲和奉献，再穷再苦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我有责任和义务替他们的儿子照顾好家。”
乡亲们还说，那一年下了好几天的雨，一个军属老大爷的房子修了几次还是漏雨，村支书毫不犹豫地把身上的雨衣脱下来，盖到房顶漏雨的地方，又在四周压上石头加固，才挡住大雨的浸漏。在村支书的带动下，战友们都把自己从部队带回来的雨衣盖在五保户、烈属、军属们的房子上……而他们自己家的房顶下大雨时依然会漏。这也是父亲说的本色吧。
（四）
实践调研结束了，这10天，我的脑子里装了太多沉重的事：一张张铺着稻草的炕，一双双露着脚趾的鞋，还有孩子们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蛋……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同学们做出一个决定：把我们手里没有花完的钱扣除回程的车票和路上的饭费，共1050元钱，全部集中起来，连同一封信一起放进信封，次日早晨走时交给村支书。
整整一夜我们辗转难眠，想了很多不打扰乡亲们悄悄离开村里的方式。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给村支书的信封悄悄放进他办公室的抽屉。一切就绪后，我们准备拎着行李悄悄溜出村子。
轻轻地把村委会大门打开后，我们顿时瞠目结舌——村支书带着他的战友团队和乡亲们早已等在门口……
村支书找来邻村的拖拉机挂斗车，还安排几个战友送我们到火车站。火车开动后，我们发现多了一包东西，原来是乡亲们为我们煮好的鸡蛋和冒着热气的红薯，还有一封信：“我代表乡亲们感谢你们能够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你们的到来给全村乡亲带来极大的鼓舞，10天来你们辛苦了，因为条件有限招待不周请谅解，等我们把村里建设好了请你们一定再来。”落款是村支书。简单的几句话，朴实无华却字字句句敲击着我们的心，字里行间表达的有希望、有未来。我知道红薯是乡亲们的口粮，这些鸡蛋是乡亲们过年过节都不舍得吃的宝贝……一路上，吃着乡亲们的红薯甜甜的，鸡蛋香香的，我的心里却沉甸甸的。
（五）
回到校园后，我很长一段时间心情都无法平静，在梦里经常见到战友们穿着打了补丁的旧军装战天斗地的身影，乡亲们一双双热情善良、渴望好日子的眼睛。
我的调研报告获得学校的优秀实践论文奖，得到300元奖金，第二天我就寄给了村支书。村支书给我回信说：“这300元钱和你们走时留下的1050元钱，我代表乡亲们收下了，你们是雪中送炭，这钱用于村里的治贫建设能当好大的事儿，请放心，我们决不会让大家失望。”
沂蒙之行把我和山区百姓的生活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我发奋学习获得的奖金不管多少都会寄给他们，我勤工俭学挣来的钱给孩子们买成书、学习用具和好吃的寄去。我和同学们期盼着战友们早日改变那里的贫穷，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六）
时光荏苒，中国改革开放的列车，载着十几亿励志脱贫致富的奋斗者、创业者夜以继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奔跑着。
我研究生毕业那一年，突然接到村支书的邀请信，让我到他们村做毕业调研，并且日子都定好了。于是我和两个同学给山村里的孩子们买了好多好吃的，把旅行包塞得鼓鼓囊囊，匆忙坐上开往临沂的火车。
5年多了，村支书的聋哑儿子上学了吗？乡亲们的房子还漏雨吗？牵挂，让我的心情随着车轮隆隆的咆哮声变得惆怅……
第二天早上当我们走下火车，惊喜地看到一个醒目的红牌子，上面用金色的字写着我们3个女生的名字，穿着崭新军装的村支书举着牌子来到站台接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也穿着崭新军装的帅小伙儿。上了一辆军绿色越野吉普车，我迫不及待地问村支书：“这车又是哪儿借来的？”村支书自豪地回道：“咱自个儿村里的！”我惊喜地又问：“村里已经有了这么气派的车？”村支书指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帅小伙儿，得意地说：“不仅有车，还有人才。这是村委会的文书，去年刚从咱部队退役回来的排长，和你们一样都是大学毕业生，专门学经济的。”又是一个惊喜。
还没进村，我们就听到喧闹的锣鼓声，真像过年一样，村民们都穿着新衣服，打扮得精精神神的，所有的退役军人穿着崭新的军装，正气浩荡。
村委会原来又破又矮的土坯房变成了3层小楼，楼前的广场设了一个主席台，台中央竖着一个高高的旗杆，旗杆顶上迎风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
村支书请我们走上主席台，高声说：“让我们热烈欢迎北京的研究生参加五村企业联合经营剪彩仪式！”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专程请我们见证这一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村支书不仅是村办企业总负责人，还兼任五村企业联合经营的总经理，带动十里八村一起致富。
剪彩仪式结束后，村支书带我们参观了村办企业。山上原来不起眼的山楂，通过深加工做成了山楂片、山楂卷、山楂糖、山楂罐头、山楂饮料等花样繁多的精致食品。核桃仁裹上冰糖撒上芝麻经过烘焙做成琥珀核桃仁，嚼起来又香又甜又脆。还有高粱、红薯、玉米通过深加工，都做成各种各样的零食、点心销往很多地方。最有名的当属各种杂粮做的煎饼，好吃有营养，供不应求。村支书说这叫粗粮细做，这些食品加工厂已初具规模，给村里每年带来数百万的经济效益。还有石材加工，把山上平整土地排除的石头加工成石材，卖给建筑公司，每年为村里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村里喝的是自己钻出来的井过滤后的自来山泉水，用的是自己发出来的电，还有自己的运输车队，再也不用发愁产品运不出去。
（七）
翌日天刚亮，我就叫醒两个同学，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一路小跑去大妈家。大妈原来住的地方已经变成村里的食品加工厂。村里统一建了生活区，一排排整齐的红砖瓦房崭新夺目，房顶上都有一个村里统一安装的太阳能板，家家随时都可以洗热水澡。这在当时中国的农村还不多见。我们走进大妈的新家，窗明几净，家具从大衣柜到沙发一应俱全，连厨房都用上了抽油烟机、电饭锅。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这是真的。大妈见到我们，像迎接女儿回家，无比亲切，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是饮料又是水果的端上来一大堆。
大家吃着聊着。我惊喜地发现，还是在东面的墙上挂满了那些旧奖状，不同的是，每一个奖状都被镶嵌在一个金色的精致镜框里，整整齐齐排满了一面墙，在旁边的墙上又多了几张山东省颁发给村支书的乡镇企业模范带头人、十大杰出青年、省劳动模范的荣誉奖状和其儿子的三好学生奖状。
大妈滔滔不绝地讲着家里的喜事：两个小儿子已成家，儿媳妇都是村里漂亮能干的姑娘，都在村办企业工作；孙子带上了助听器，一点也不影响上学，特别像他爸爸小时候，懂事听话爱学习，再过两年小学就毕业了，正在接受专业语音训练，医生说不久就能说话了。“搬进新家后的日子越过越舒心，做梦也没有想到能住上这么好的大房子，真是托了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的福了。”大妈说，这两年村里的喜事3天3夜也说不完。我们笑着听着，大妈说着乐着。
从大妈家一出来，我们就被站在门口的村民团团围住。原来，乡亲们听说我们今天要到各家走访，提前在这里候着。一下子我们变成了香饽饽贵客，被大家挣来抢去。其实，乡亲们就是想把这么多年他们心里对村支书、对退役军人们的敬意，对美好生活的感恩之情喊出来，把心里的喜事讲给我们听。
（八）
走访中，一个大爷拉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去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村里运输队队长是一个退役老兵，曾在部队开过8年军车。一次，有个工地急用石料，因为下雨山路不好走，队长就亲自开车去送石料。送完货返回途中，队长发现山里的雨势明显比去时大得多，便迅速掉头把车开出山路，停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停好车后，队长发现有人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进入这段危险的山路，就跳下车边追边喊：“停下！停下！前面的人快停下！”大爷说，当时因为雨衣遮住了耳朵和视线，加上下雨的声音又大，所以什么也没听到，只顾埋头走路。有经验的队长听到山顶有石头滚落的响声，飞奔到大爷跟前，用力将他向旁边推开，自己却被掉下来的石头砸中双腿……结果，队长的右腿高位截肢，再也不能开车。
有人说，日子富了、有钱了，人就会变得自私。然而在这里，贫穷时退役军人们操心的是乡亲们的生活疾苦，富裕时他们牵挂的是乡亲们的生命安危；贫穷时他们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乡亲们吃饱，富裕了他们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乡亲们的命。这就是父亲说的本色吧。
我们迫不及待地去看望舍己救人的英雄队长。当我们走进运输队办公室，队长热情地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着立正敬了一个军礼。我震惊地差点没喊出声来——队长动作协调帅气，一点也感觉不出是失去右腿的人，他满脸阳光、满身正能量，坚毅自信的眼神里蕴含着大爱，刚强挺拔的身躯展示着压不倒砸不垮的气概！
交谈中，我得知队长曾在部队3次救人。我问他有没有怕过，队长说：“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天，就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党、交给了军队，只想全心全意做好工作。退役后虽然不是一个兵了，但党和军队对我的培养和教育，已经深深地种在我的骨子里、扎根在内心深处。”
临沂地区政府为表彰队长的英雄事迹，给他颁发了奖状，戴上了大红花。村支书亲自跑了全国好多地方为他定做最好的假肢。刚戴上假肢的那几个月，每天晚上摘下来时，大腿与假肢的衔接处都被磨破流血。没有人知道队长的腿有多痛，他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苦，每天带着笑容工作，带着愉快回家，咬紧牙关坚持磨合了半年多，硬是用假肢把自己的血肉磨出老茧才不再流血。这难道不是父亲说的本色吗？
（九）
几天的走访，我们知道了许多“秘密”：5年前我们住的那间“军人宿舍”用的被褥，都是退役军人们从家里箱底取出来送到村支书手里的；路上我们带的鸡蛋，是乡亲们一家一家凑起来的；我们给村支书留下的钱，村委会拿出一部分给五保户、烈属、军属办了年货，还送了过年的新衣服；从邻村借来送我们的拖拉机，是村支书用自家的老母鸡抵的人情债……
这几年，村支书带领退役军人团队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伤、成就多少事、帮过多少人，在乡亲们眼里都一一收藏着，并深深刻在心里。他们展示给乡亲们的，永远是勇往直前的斗志。乡亲们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永远是百折不挠的毅力。了解他们、读懂他们，就真正理解了父亲说的要守住的本色！
我把这次调研的收获写成一篇上万字的论文，获得全国大学生社会实践优秀论文特等奖。这次的奖金不用寄给村支书了。我给父亲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中国战争史大型纪录片全套光盘，外加一个光盘播放机。
父亲用一生的心血传承本色。退役军人们用生命守住本色。用村里老人的话说：有娃就是要送到部队当兵，穿过军装的娃才能做大事成大器！这是百姓对军人发自内心最朴实、最真诚、最直接的赞美和爱戴。这就是本色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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